在农村,一旦进入腊月,地里庄稼收获完成,农具刀枪入库,田野一马平川,俗称:收起了。(丰县方言,指农忙结束,进入冬闲)
“让俺吃现成饭,看儿媳妇的脸色行事,门都没有,俺在家独门独院多好,愿意干啥就干啥,不用看脸色,还是管着老婆的一把手,俺才不进城受那份洋罪哪。”
老黄头喜欢逮鱼,上午带上魚网,开着“电犁子”,去山东红卫河谢集桥下逮鱼,早出晚归,乐此不疲。
老伴翠花步步紧跟,寸步不离,有说有笑,生怕老黄头跑了似的,她跟着拾鱼,就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。
大桥下边,不知何年何月上游排洪水,冲刷出几个大窝子(丰县方言:鱼的藏身之处)。
到了冬季,河床里水位变浅了,大鱼就藏身在窝子里,按老黄头的说法,这里有逮头。
那窝子水位有多深,老黄头的鱼网能测出来,这里不用下鱼饵,好像是个天生的鱼窝,老黄头总是高兴而去,满意而归。
寒冬腊月的河筒子,风吹浪花凉飕飕!河道里风大,上游又没挡物,风声响起的时候,人露出的皮肤,被风儿咬得生疼。
他们夫妻二人,全然不顾寒风吹打,老黄头纲举目张,那身影,酷似画家聘请来的男模!鱼网撒出,迎风飘舞,形成圆圆的网伞,然后鱼网鼓起,再缓缓下落,把寂静的水面砸出水花朵朵。
老黄头扯着网纲,用力逗水,水花一串一串的,被溅起很高。形成的水帘,顿时变成了一串水珠,似碎银点点,散向天空,又慢慢顺绳而下,滴落水中。
细听,能听到微弱的“叮咚”声。那网缰绳,又像一根斜卧的独舞钢管,细小的水珠在上边跳跃,调皮的窜成了水串儿,从网缰绳上下滑,滑出一条悬着的银线。
翠花常想,嫁鸡随鸡 ,嫁狗随狗。自从嫁给了老黄头,他没领着过一天正经日子,就是个老小孩。但日子照过,三餐照吃,晚上睡觉照睡一张床上。
到了半午,那些光吃不大动的留守老人,才懒洋洋地找昨天呆过的地盘,倚在栏杆上开始晒太阳。
翠花是个话篓子(方言:肯说),见了这些留守老人就说:“遛荡鬼,耍青皮;要尿醋,没甏口,整天跟着潇洒走。”
您不愁吃,不愁穿,日子过得赛神仙!俺是兄弟争财,寸步不让,争一棵树苗,争得老死不相往来。人比人 ,气死人!
翠花的家庭,真有点让人眼馋,她儿子在县城开了一家照相馆,生意兴隆,天天进钞票。在县城有了房子,媳妇跟着看孩子,出门坐车子,饿了进馆子。那辆八成新的“奔驰”车,说走就走,拉着老两口子看潮起潮落,拣贝壳。
儿子还让他俩穿上鲜艳的婚纱,站在海滩上,迎着海水看大海托红盘,红红的太阳,蓝蓝的天,广阔的大海,望不到边。仰望天空,海鸥展翅,儿子为他们补上了结婚时缺失的浪漫。
儿子孝顺,儿媳又不嫌弃,他俩真得有点飘飘然了,竟然说,“儿家是客栈,不要等人嫌,一周香饽饽,半月叫人烦。”
每次逮了大野鱼,老两口骑上“电犁子”,哼着小曲,老伴见人就摆手,不管别人听见听不见,扯着嗓子喊:“给儿媳妇送鱼去,野生的,有几条大鲤鱼,在城里买不到。”
儿子哄爹,明儿个去爬山。老黄头说,“不成,没拿鸟网,如果有了逮鸟的网,还能多住两天。”
庄上有个叫狗三的人,年龄已经六十有七,从天明,忙到天黑,有时两头不见太阳。
钱是挣了点,却把儿子养成了啃老族,儿媳妇也是见钱眼开,爹有钱,给个好脸色看,喊声爸。没有钱了,爹就变成了“哎”,“哎,吃饭去。”不知道在喊谁。
狗三打工被累扒窝了,住进了医院,一天光检查费就花掉了一千多,连一粒药丸都没吃,他疼钱疼得长吁短叹,还轻轻地骂了一句:“他奶奶的,一个月的活白干了!这医院成了吃钱的。”他后悔不该来医院。
狗三见儿媳妇时,脸能笑开花,一天能喊几声爸。狗三有病住院了,儿媳妇就像川剧的变脸,立即翻脸变色,形同陌路。
狗三怕的不敢得病了,这次有病,身体真的撑不住了,才说去看病。儿媳妇一听去医院,开始撇清拉怪地说:“钱多的花不了了 ,该往医院送啦。”能把人噎死。
狗三眨巴眨巴眼睛,硬把气咽到肚子里,只听肚里面“咕噜咕噜”直响,气往下窜,他拧巴拧巴肚子,转转腰,寻求独创的顺气法,只要虚功一出,肚子不再咕噜,只落烦恼了。
那还要装出微笑,对儿媳妇说:“早知不去医院啦,喝两天白开水,用被子蒙住头睡两天,出出虚汗,比吃药都灵。”
老黄头比狗三大几岁,便说: “为儿子当牛作马也行,关键时刻要有人疼呀!你把儿媳妇当花瓶摆,中看不中用。”
老黄头每次碰到狗三,总是拍拍自己钢板一样的胸膛说:“咱就不怕这,儿媳妇不能当闺女用。自己不得病,钱多钱少够吃喝就行。农忙季节干活,农闲逮鱼。都忙活快一年啦,为自己争取点自由!还要看别人的脸色,能活几辈子。”
他还给狗三说:“逮了鱼,送给儿子家吃,城里人羡慕极了,碰面了便问儿媳妇:“中午饭吃的啥呀?”儿媳妇笑容灿烂,声音像铜铃,“他爷爷逮的野鱼,专给送来的,炖野鱼,铁锅里贴锅饼,叫作鱼喝饼,饼有黄色饹馇,鱼肉鲜嫩无比,那味香飘小港,您没有闻到鲜味?”太谝了,让人直流口水。
孙子更是如此,见了同学,就让人家他中午吃了啥。别人家的小孩,嘴巴噘得老高,羡慕地说:“你摊上了一个好爷爷。”
狗三听了,满肚子委屈,他用手托着下巴轻轻地说:“人比人 ,气死人,老哥您有福气。”
老黄头又次来到谢集大桥下逮鱼,他熟练地把网撒下去,网缰绳被鱼拉的打了好一阵子水花,翠花看鱼网有动静,忙喊:“老头子,愣啥神呀,逮着大鱼了,看动静少说有二斤重,说不定是大鲤鱼。”
老黄头恣得吹起了口哨,自言自语地说:“如果逮住两条大鲤鱼,一定给狗三送一条去,也让他吃顿鱼喝饼。”
翠花哼了一声,“送给他也白送,他舍不得吃,一定会送给他儿媳妇,这个岁数了,还要看儿媳妇的脸色。您不知他给我说啥,人老了,早晚树叶要落到树底下。哎哟哟,啧啧啧?,能活几辈子,担心个屁呀!”
老黄头啧啧嘴巴,“狗三说啥,怕树叶落到树底下,那是你愿意落到她的树底下,身子骨硬朗的像头牛,活一天,快乐一天,活得累了,人不行啦,不要强活,见上帝的路有多条。”
翠花没有回答,却喊了起来,“网子上有几条大草鱼,你看那网纲绳,往右边摆动的狠,网兜子里,肯定有大鲤鱼。”
老黄头开始遛鱼了,牵着网,叫戏水玩鱼。他懂得,鱼在网中,在失去了自由之后,它会拼命挣脱,你遛鱼,鱼顶网,越顶网,鱼越累,慢慢地消肿带煞气。
遛了半个小时的鱼,慢慢往岸边收网了,他让老伴准备好鱼肚笼,笼尾甩到水里去,笼绳拴到砸进地下的铁钎子上,省得大鱼把肚笼带跑。
老黄头真的交了鱼运,他穿着胶靴子,站在浅水里,手抓网子,那草鱼已经攥到手里了,是上斤的草鱼,正挣扎着。
网的下半身动静开始大了,可能网到大鱼了,鱼儿被遛累,它已经重新精神来了,感觉手劲越来越大,他把网缰绳按低,轻轻地溅着水花,网从水里慢慢张目,猛一薅网,能够听到网脚子花花的响声,又好像鱼儿挣脱的声音。
他不慌不乱,网贴着水皮,看不出水花,只见一道道的涟漪,网被提起,真有两条大鲤鱼被网住了。
一条鱼入了网兜,另一条鲤鱼被裹在了网内,这是一条妄想逃窜之鱼,它已经挣脱了网兜,只是窜错了方向,往上蹿,是死路一条,往下窜,早已获得自由了。他是逮鱼的老手,他能把往下窜的鱼变成往上蹿,一般人不掌握这门绝技。
他将网全部放下了,手脚并用,把网踩到了泥里。那大鱼身上披着网,想逃逃不出,越动越往泥里钻,一旦钻进泥里,上边有网罩着,已经是插翅难逃了。
翠花心疼丈夫,早准备好了鞋袜,忙从提包里,掏出一双黑棉袜,还有一双带绒的棉鞋,很有预见地说:“我知道,今天要发事。昨晚俺做了一个梦,梦见鲤里逃龙门啦,大吉大利呀!今天,真的梦想成真了。老头子,享受一下浪漫生活吧。”
只见她抱着老头的脚,送到怀里取暖,然后,先穿袜,后穿鞋,河套里,上演着一幕夕阳红似火的暧剧。
这样的殊荣,老黄头每年都会享受几次,只要逮住大鱼,老伴献殷勤能达到顶峰,让他享受河筒子里独一无二的夕阳爱情。
回到家中,老黄头没有忘记狗三,他开始兑现自己的诺言,把那条要逃跑的大鲤鱼,给狗三送去。
狗三,被感动了,他终于冲破家庭的羁绊,去问老黄头,“哪里卖网呀?”老黄头说:“丰县花鸟市场啥网都有,我们抽空去看看。”
蓝蓝的天,微风拂面,老黄头就像打了胜仗一样,领着老伴,带上狗三两人,乘上了去丰县的公交车。狗三和他媳妇说:“鱼喝饼真的好吃,说不定儿子一家也喜欢吃鱼喝饼。”
两对老夫妻,映着夕阳,从丰县回到村庄,一进庄,狗三就把网扛到肩上了,有意在庄上遛了一圈,老婆背着个鱼肚笼随后,脸上笑开了花,他俩大声喊着,“明天去逮鱼喽。”